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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情下的垃圾食品,让我终于理解了去世多年的父亲

视角学社 2021-10-14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时杂志 Author C Pam Zhang

作者:C Pam Zhang

转载:时杂志


又到了秋天——这是父亲去世后的第八个年头,我特别想吃鸡块。


在这次大流行刚开始的时候,我特别想吃那些恰好也更符合道德的食物。在经济危机下,我是旧金山许多当地餐馆的外卖常客:欧文街一家夫妻档的牛肉面、24街一家酒馆卖的豆泥、迪维萨德罗某深受喜爱的街区餐厅里的猪排。我做的每件事,都充满了行善的理念。我从独立书店购买成堆的书籍,研究园艺手套,捐赠,下载了一款健身应用,开始读《战争与和平》。


接下来就是:抑郁、对Zoom的厌恶、一个重要的人生里程碑却无法庆祝、公众人物的死亡、一线工作人员的死亡、一个朋友的父亲的死亡、被扣留在边境的移民的死亡、一个朋友的父亲的死亡、另一个朋友的父亲的死亡。

六个月后,有一次为了摆脱令人窒息的厄运感,我开车跑了800英里,穿越州界,在沿路的每一站,都要在焦虑不安中搞清楚当地的空间共享和口罩政策,而我当时念兹在兹的,只是在一个免下车餐厅买鸡块吃所带来的安逸。


爸爸会懂我的。


我不记得他说过“我爱你”,这在他常说的普通话里,这并非一个人们会经常挂在嘴边的句子。我们在沟通上,总是存在点小问题。但对他来说所谓爱的絮语,就是吃加工食品带来的简单乐趣。


我有一张我们两个人的照片,那是我两岁时,在北京熠熠生辉的麦当劳旗舰店拍的。当时,这个连锁品牌刚进入中国,它的M标在那会儿象征着奢侈品,是我年轻的父母希望跻身的国际化中上阶层的标志。在照片中,我正在喂老爸吃薯条。俩人都乐不可支的样子。在这张已经褪色的照片里,光线照到的每个地方,都像麦当劳的拱门标识一样金灿灿的。


爸爸不是那种板着脸的家长,他会纵容孩子。他给我买薯条,直接拿着盒子吃Cool Whip奶油,还准我喝碳酸饮料。在移民到了美国后,麦当劳满大街都是,跟奢华完全不搭界,周末的时候,他会开车一个小时,得意洋洋地把我们带去一些其貌不扬的自助餐厅,那里的银烤盘上有货真价实的螃蟹。


我狂吃蛋筒冰激淋,直到吃吐。爸爸从来不会像妈妈那样责备我,吃东西不知道节制。他只是大笑不已。那时,他的英语不甚流利,我的中文也丢得差不多了,这在他看来,似乎都不是问题。


我们对垃圾食物的喜欢,变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。在我俩出去钓鱼的时候,就会偷偷来上那么一顿。在母亲到家之前,我们可以干掉两升可乐。我感到很有面子,直到我开始了解到,爸爸也有一些瞒着我的秘密。


三年级时,刚认识到香烟危害的我,回到家就扔掉了父亲的一堆烟。他大发雷霆,然后承诺戒烟,但我总能在他的衣服和车里闻到烟味。


我父亲并非道德楷模。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人。加工食品、尼古丁、垃圾中文科幻小说、赌博、偷情。多巴胺的冲击,血糖的升高。我没问过他为什么会去做这些事——那不是我们家的风格,而且语言终归仍是个障碍。


相反,我开始疏远他。当我从常青藤大学毕业,刚懂得阶级及其标志时,我就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。在我那英语蹩脚、嗜赌成瘾、离异的蓝领父亲身上,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。对我来说,他变成了一件令人羞耻的物品,我只想将它抛到身后。当我带着属于年轻人的冷漠专注于我的新生活时,和他的距离就越来越远。


我毕业两年后,父亲去世了,享年49岁。那年我22岁。他的死就像晴天霹雳,是我生命中的主要悲剧。我为他的去世而悲伤,也为我从未完全了解他而悲伤。有些问题我从未想过要问,有些微妙情感我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或他的语言表达。


我现在明白了,父亲的死是一场悲剧,但并非意外。就算他没在2012年死于可能的心脏衰竭,也可能在另一个年死于糖尿病、高血脂或者新冠。我曾因导致他去世的身体虚弱责怪他——认为这是他堕落的下场。这种关于“好”与“坏”的直白话语里有某种安慰。


但年纪越大,我发现自己妥协也越多。我30岁的人生并没有10岁时想象得那么完美。这个世界在某些人看来要格外冷酷无情一些。


于是每到秋天,我都会想:现在我到了父亲必须要照顾刚出生的女儿的年纪;现在我到了他跟随妻子来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家的年纪;现在我到了他被解雇后去打最低工资的零工的年纪;现在我到了闷闷不乐的他第一次发现在线赌博网站的年纪,那对他来说,就像愚蠢的手机游戏对我而言一样不可抗拒。


我的朋友们长大成人后就开始了解他们的父母,与他们交换亲密情感和真相。我却不能。我所拥有的唯一的亲密关系,就是我的人生与父亲的人生重叠的岁月,而在每一个交汇点上,我都会想:我所在的年纪,对他负担的责任而言,实在是太年轻了。我怎能因为父亲是如此不公的世界的产物而怨恨他呢?这个世界给一些人的系统性窒息就是要多于其他人。


我也能想象,父亲在90年代搬到美国后,发现麦当劳不过是家常便饭时的那种眩晕感。比鱼更便宜,比新鲜水果更容易买到,比给北京打长途电话简单得多,在那些电话中他觉得自己必须把难处、孤独和疏离都藏起来。


我可以想象,对于因翻译而变笨拙的舌头来说,经过异常美味加工的肉是一种安慰;食糖又是如何抚慰了因拒绝、种族歧视、以及询问商店是否接受食品券而受伤的自尊。我现在明白了,当上述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,给你的孩子一个金黄的鸡块可能更容易一些——这个动作代表了对富足和快乐的承诺,不管多么短暂。


秋天是一个感觉世界的皮肤都在变薄,或许可能被穿透的季节;也是我父亲出生和去世的季节。这个秋天,疫情已经持续八个月之久,包括现任总统在内的太多公职官员都把它称为“中国病毒”,这种危险的描述充斥着仇外情绪,暗含指责之意。我尝到了带着浓重口音和过期签证的父亲尝过的那种不安滋味。在这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犯罪激增的一年里,不管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多少年、拿了多少学位或做了多少好事,都无法让我免受拥有一张华人面孔的焦虑。


在这样的氛围下,做道德楷模的要求是不可能,甚至是残忍的。于是当我读不进好书的时候,就狂看糟糕的电视节目。我一周吸一支烟。有时候,我也吃那该死的鸡块。我们必须允许自己有一些坏习惯,即使它们在理论上会缩短我们一天、一周或一年的寿命——因为我们必须先熬过这一天、这一周、这一年。


把我的父亲比作一块油炸加工食品,一种就像一只鸡被翻译了一次又一次,直到获得一种新存在形式的罪恶创造物,有什么问题吗?因为我每次下口咬的时候都想到他。如果这么说很奇怪——那就这样吧。这比将父亲形容为避风港、岩石或老师的惯常比喻更真实。就我父亲而言,那些比喻一点都不靠谱。那么,就把他比作一个鸡块吧。毕竟,有些宗教认为基督是一片面包。


下次当这种冲动来袭时,当感觉空气变得特别稀薄时,我就会再吃个鸡块,或者是两个或四个。会有添加剂的刺激,会有工程食品带来的快感——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能理解属于一位逝者的所有矛盾,而且我承认想象父亲的动机并不是理解它们——但在那一刻,在那金黄脆皮上的交流里,我将彻底懂得我的父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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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C Pam Zhang是一名作家,她的处女作《How Much of These Hills is Gold》于今年出版,翻译:Harry Wong、杜然,转载:时杂志。本文经授权转载,版权归属作者/原载媒体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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